2020年夏天,在三菱地所设计创立130週年之际,敝所策划了一系列以「指标性主要街道」为主题的讲座。由5位学者专家讲述5座不同城市的指标性主要街道。
建构城市的是什么样的建筑?当然,也可说是城市造就了建筑。总之,如果我们必须把两者视为缺一不可的,但只是模糊地把城市当成是预期单一建筑所能造成的效果范围来思考的话,则实在太过宽泛了。在此,采用比「左邻右舍对面三家」略宽的概念,大约是「主要街道」所涵盖的范围,来具体叙述城市与建筑两者的关系。而通常具有长久历史的指标性主要街道,也会是现代社会的中心。藉着同时转动着街市与建筑,历史与现在的两个巨轮来展望未来。
企划:伏见 唯/建筑史学家・编辑者
翻译/青井亭菲
明治大学
理工学部 教授
青井 哲人
AOI AKIHITO
[主持人]
伏见 唯 建筑史学家・编辑人
[活动執行]
藤 贵彰 三菱地所设计 建筑设计一部
伏见:青井老师出身于京都大学,师承布野修司教授。 除了建筑、城市规划方面的研究之外,也撰写了許多关于亚洲当代建筑和住居的书籍,不逊于监修《世界都市史大辞典》的布野恩師,青井老师本身也留下了相当多元的学术成绩。 这一次,将向我们介绍的他专业领域的都市史之中,关于殖民地城市历史的部分。青井老师的博士论文是关于日本时代包含台湾的海外的神社境內(包括神社以及神社林、参道等的神社领域)的形成。今天将以彰化县的城镇作为演讲的主题。
田中街/摄影:青井哲人
我做研究时非常注重田野调查。「无论如何先到市街去!」这是恩师教导我的。今天要谈的是,我和研究室的学生在台湾街头踏查的成果。街道的「街」一词在中文里不仅意味着街道本身,也是建筑鳞次栉比于道路两侧的市街。而这里所说的建筑大多是商店。换句话说,「街」既是商业性质的市街,也意指街道。接下来,我将以4个主题来与各位探讨「街」。
第1个主题,是由建筑史学家伊藤毅(前东京大学教授)的「城市观念(idea)」这个视点,来谈谈彰化县的田中街。在这里,建于日治时期1920~30年代的砖造连动式街屋沿着街道并肩排列,展开了一个对当地居民颇具纪念意义的街道景观。特征是,所有的商店前面都有叫做「亭仔脚(台语:tîng-á-kha)」的空间,英文称作「Veranda way」。这是一个依照法规必须由道路往房屋深处,退距3米左右,形状像是隧道,2楼以上部分仍可设置建筑物的空间。「亭仔脚」战后的名称几乎被「骑楼」所取代。这种形态的空间,在世界各国的都市都能见到,江戶时代也有类似的空间,被称作「庇下(Hisashi shita)」。日文的「庇(Hisashi)」是屋檐的意思,亦即在1楼保留只有柱子的「庇」下方的空间,与亭仔脚一样,也是开放给公众使用的空间。
田中街建设于1901年,是日本人开始治理台湾的数年之后。其起源不甚清楚,但在18世纪初,汉人来到流经彰化区域的浊水溪流域,建立了名为东螺的市街。东螺虽然藉着河川之利,以一个物流的中继据点而繁荣,但很快的以漳泉为主的两个集团的利益之争,引发了多次的拼斗及烧街,再加上数度因台风而造成的泛滥,东螺街多次陷入毁灭状态。
由于无法再承受这种情况,两个集团都离开了东螺,1808年,形势较强的泉州人集团搬到了河边的一个沙洲建造了名为北斗的街。另一方面,屈居弱势的漳州人集团虽然也在不远处建立了一个小聚落,但在1890年代末,连续两年的严重水灾之后,漳州人再度迁移到一个新的地点,建造了田中街。这里,是一座历经了「严重水灾」和「抗争失利」的集团在100年后重新建造的「复活之城」。
100年前田中街的地籍图显示,一条街道上两侧是门面约5米,进深约70米长条形的建地成排而列,街道的最前端,有一座供奉妈祖的寺庙。这个计画的总领导是陈绍年,陈找回了一批在这100年来,迫于无奈而分散各地的漳州同乡一起入住,并招募共同开发及营运市街的出资者。以面对大街的街屋用地搭配其背后的出资者居住用建地的组合土地物件寻找买家。
另一方面,如果以泉州人建造的北投街地图看来,可以看到面对T字型大街是整排门面约4.5米,进深约60米的街屋。虽然现在已经填平,但这条南北走向的街道曾经面向河流,并设有渡船码头。最初,陆地的东西向街道的两侧都是砖造房屋,但面向南北向街道房屋的屋顶、墙壁和门窗则是用竹子做的,直到现在也仍有部分的实物存留。早期的移民把竹子带到这里种植,在过往每5~10年周期的大洪水洗礼之后,能快速和低成本地重建,可说是见证了先民的智慧。
在田中街,也可以由日治时期的登记簿确认,当时的建筑时竹造的。在这个区域,韧性(resilient)的城市发展是通过水患考验扎根而来的。然而,在日治时期,运输的主力开始从河流转向铁路,北斗也随之衰落。 另一方面,田中却因为拥有新建火车站的契机而繁荣,并且改头换面为红砖的街景。由此,可以看到对居民而言,曾经是「不安定、动荡但具有不屈不挠性存在」的街道,是如何转变成一个「维护良好、有纪念意义的公共性存在」的。
田中街
亭仔脚 tîng-á-kha/摄影:青井哲人
1808 宝斗(北斗)
住居的屋顶、墙壁、门窗等以竹子做成
北斗(彰化县)/摄影:青井哲人
接下来,要来看的是在日治时期做为殖民政府计画下「切断了的老市街」的街道案例。现在的彰化市,看起来是建于日治时期棋盘状的新主要道路,被多条蜿蜒曲折古老巷道穿越其间的样态。其实,这些位于主要街道背后的小巷道,才是往昔的主要街道。 在都市、建筑的领域中,也有道路、土地与建筑物的排列当成组织(tissue)的。现今的土地区画整理,面性的展开方式以前的都市改造,是切割既有道路而来。形成一个「沿着古老道路的组织」与「沿着新街道的组织」混合存在,也就是交织着双重性组织的城市。这样的都市改造,也发生在日本的明治和大正时期,被称为「市区改正」。而当时还没有土地区画整理的概念。
将往昔被城墙包围的东西向长约600米,南北向长约800米的街区,若以颜色区分「计划道路」「其余小巷道」与「寺庙」,则可得知面向现今主要道路的寺庙,原本是面向旧街道建造的。也有許多小庙被框进新道路所包围的街廓之中。想了解台湾的老街和文化,最好的方法就是走进狹窄的小巷道里。新街道是两侧商店林立的闹街,而往昔的主要街道,现在则是后巷的生活空间,展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这就是我要说的「翻转城市」的意思。
日本统治结束后,即使改朝换代来到国民党政府体制时,这种切割型的都市改造仍在各地展开。有些房屋被道路切开后没得到处理,就这么张着破口面对街道。彰化的「市区改正」公告于1906年,直到1945年战争结束时,其实只完成了60%。战后改造的工作仍以同样的手法继续执行,于是城市就这么被切开了。当共用墙壁的两栋建筑物的一侧被切开时,可以在拆除后的痕迹看到基于法规而设置的亭仔脚,形成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街景。
彰化/制图:青井哲人(©GoogleMap)
制图:青井哲人
彰化/摄影・制图:青井哲人
左营, 2005/摄影:青井哲人
制图:青井哲人
当一个城市被切断,并形成新街道的同时,会与建筑物之间产生一个新的「界面」。修补这个界面的工作不是政府,而是被丢給建筑物的所有人自行处理。以下是一些例子,正如受伤后身体会自己结痂一样,我们来看看被政府切断的城市是如
何自己痊愈的。
有一座庙被新开的道路薄薄地削去了一个斜角,少了一支柱子并露出了部分的屋梁结构。那个失去支撑的屋顶一隅,只好用一支外加的柱子来城主。对照地籍图可以看到被消去的那一隅,规划了道路,沒有任何「破坏」或「保留」的意图,就像是在地图上用尺一笔划过似的「城市规划性的无意识」切断痕迹。
另一个案例,若以年代追溯,起初庙埕被新开的道路切成两块,导致面积減缩。然后,被道路切开到对面半边的庙埕,那部分或許是被庙方释出的关係,再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建地。最后的结果是,庙被周边的小小建筑物包围住了。在这里,原本松散的土地利用,因为道路的开通,仿佛细胞突然增殖似的,变成了一个房屋稠密的街区。
其他,也有新街道不仅唐突地分割了城市,而且以与原街道略微不同的角度切入的案例。如此一来,造成了与街道形成了一个略微斜交的界面。有一个街区,相邻的住家们相互讨论并決定共同採取行动。动作一致的将土地调整为与新街道直角交接,然后重建房屋。
像这样,虽然随着界面的不同会採取各种措施,但有时「类似的界面」也会发现到有「类似的处理方式」的状况。例如被切割为锐角的建筑物,我擅自将其命名为「锐角街屋」界面,也常见将三角形部分当作阳台来处理的情形。
那些肇因街道的切割而留下的建筑物部分,按照法规必须在1楼设置亭仔脚,因为那部分是应该开放给公共的,只能把室內空间做到2楼以上。这种被我们命名为「纯粹的亭仔脚」的案例,大多只能在所剩无几的空间中勉強地设置楼梯,楼梯下再局促地安放摊车等设备,用来开店。
被切割到只剩下一点点,已经不再或不够使用的旧巷道。像这种面宽不到2米的畸零地,通常会被法拍,之后会被做成小小的「填缝式街屋」。这些都是在如果不事先有点概念,即使经过也可能会错过的缝隙中发生的。
有一个原本面宽5米,进深40米的街屋被纵向切断,切到面宽只剩下76厘米的案例。若将视点转个90度,把原本房屋的长边当成正面来重新诠释,就会变成一间有40米长门面的「转身型再生街屋」了。将这个房子分成5米宽的8个店面来出租。利用所剩不多的进深,只要加上铁卷门,塞进设备,就可以做生意了。有了这样的视点,就会发现像这样被转了90度的街屋其实不少。
诸如此类,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城市无处不在的切割和缝合。蚂蚁有自动组成队伍并建造巢穴的能力,但它们并不是既往的认知的那样,而是在蚁后的指挥下动作的,是一只只的蚂蚁靠着嗅出极微量的费洛蒙,察觉与伙伴或食物的距离,并遵循自己的遗传密码行动所造成结果而来的「列队」现象。同样的道理,各自独立的居民,处理了发生在眼前事物的结果,就形成了台湾的城市。
摄影:青井哲人
庙埕被道路切开、建地化
end of 19c
1939
2004
对应道路改变,
分割调整建地!
制图:青井哲人
鋭角街屋
单纯的亭仔脚
案例众多
不胜枚举
填缝式街屋
转身型再生街屋
填缝式街屋躲藏在城市的隙缝间。
细心寻找,会发现城市裡的确有许多像是贴在街屋侧面的薄薄的店铺。
制图:明治大学建筑史・建筑论研究室(石榑督和 等)
台南 1930年左右(出自《日本地理大系11台湾》改造社, 1930)
诸如此类,城市对界面做出了反应,创造了新的细胞排列,亦即产生了都市组织(urban tissue)。
1930年代台南市的航空照片显示。当时的街道非常狭窄,以至于不得不切割城市来辟出新的街道。 当时典型的街屋是门面4~5米,进深30~100米,房屋夹着中庭(天井)交错组成。店铺在最前面,住居的部分在后面。由这种街屋橫向并列的群聚,形成一个都市组织。我也曾目击过一个「细胞」正被拆除的现场。每个街屋都有与邻居共用,被称为「共同壁」的约40cm厚墙壁。因此,在那个拆除的基地,左右两边的墙壁以及为了架设地板的托梁都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托梁仍悬在原处,但只有造作物(地板、隔间、装修等)的部分被拆除了。换句话说,在台湾的「改建」只是如何在一个两侧墙壁之间的峡谷型空间中进行建筑性的干预,这样的概念。日本和欧洲的建筑经常被拿来比较,但即使在日本和台湾,也有所不同。
这些也是在城市中保持不变部分和会被代谢部分的「应有样态上的不同」。即使建筑物的所有权人转換,仍会存留在那里的墙壁,与其说是属于个人的,更该说是属于城市的。我擅自为台湾这个由5米间隔并列墙壁组成的城市,取一个「列壁都市」的名称。
建筑史学家Kenneth (Brian)Frampton(1930-)在他的《Studies in Tectonic Culture: The Poetics of Construction in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y Architecture,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 1997》中将世界上的建筑构造技术分为「砌筑系(stereotomy)」和「建构系(tectonics)」两大类来论述。基本上,近代以前的建筑物也不外乎这两种类型。而两种类型会受到更新频率的不同而相互牵动。在坚实的砖造结构物中,只有木造构件(地板、隔间、装修等)会更新的台湾建筑物,正好说明了这个论点。
从对「城市观念」的确认开始,到由于新街道的切断,再到因切断而产生的界面,最后是透过将城市当成细胞组织来看待,这是我自己观察台湾城市的方式。
【Q&A】
伏见:居民是如何看待现今的前面道路和背后巷道的区別呢?
青井:往昔,在道路被切开的那一刻,在前面道路上的建筑物切断面像废墟似地兀自展列在那里,而建筑物的正面仍然还留在后面的巷道里。这些未经鋪设且狭窄密集的小巷道虽然说不上卫生,但很明显的,它们曾经是生气蓬勃且充满魅力的。然而,渐渐地,前面道路开始有车辆来来往往,店铺的正面也逐渐转往这边,再加上可以让行人免于日晒雨淋的亭仔脚的设置,城市的表里就这么翻转过来了。但是对现在大多数的人们来说,可能只会以为小巷道就是城市的背后及里面吧。
伏见:另一方面,由观光客的眼光看来,后街的小巷道也有其魅力。
你认为是否有再翻转的现象会发生呢?
青井:在日本,像妻笼宿和仓敷这样的地方,人们已经逐渐看出不仅是纪念性构築物,无名建筑物也有其价值了吧。这种价值观亦会渗透到大众化的观光产業。在台湾也是如此,人门发现在那些也許算不上是文化资产的老街上闲逛的价值。此外,因为被封在小巷道里的寺庙很难改建,不知不觉中,它们反而成为历史性的建筑。20年前我开始在台湾走动时,还沒有这种感觉,但现在很多許多学生似乎也在研究这些后街小巷和偶发性形成的街景。
藤:丸之内这里也是如此,建筑物虽然在一段时间內会被改建,但建筑物的外廓线大致保持不变,而且丸之內仲通大街也不会改变。我想,若能定义一下这意味著什么,会很有意思。 另外,从翻转城市的角度来看,仲通大街曾经是一条后街,现在被定位为正面大街,我觉得是有重叠的部分。
青井:就丸之内而言,在我看来,是在宽阔的街区內创造了一个类似于后街的空间,就像地下铁连结著城市似的。我觉得,如果把街道看作是连接城市细胞的血管,它们会变得更加有趣。
藤:的确,除了正面街道的100米网格外,一个贯穿建筑物的50米后街网格,所以从东京车站可以不受日晒雨淋的走到有乐町。借由连接这些道路的连接,我们可以在仲通大街和后街空间之间创造出一种有趣的关系。
伏见:在台湾,城市的表里翻转以一种非常有活力的方式在发生着,我想知道这种现象是否也会发生在世界的其他地方。 并且,找出与日本城市中发生的表里翻转的共通之处。
青井:我认为发生在台湾城市的切割、缝合和翻转的背景,是在每一块土地上发挥因果效应的原理非常简单之故。5米间距而筑的墙壁是不可轻易更动的,即使被拆除,还是会在相同的位置上重建。在那里,只有「表与里」「左右的墙壁」这种的简单的几何题。哪些可以保留,哪些可以改变的规则非常单纯,相互的共识也很彻底。 因此,我们很容易读懂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动态」而言,日本的城市更加复杂,建筑物在短期內被重建,因此,繁荣热闹的转移也会像按下开关一样,在瞬间发生变化。
伏见:确实,当全体一下子发生变化时,有时很难理解到底什么部分发生了什么样变化。但在台湾,由于有一个基本的前提,所以很容易察觉到哪些部分发生了变化,也会感觉到它的动态。正因为有固定不可变的墙壁,更容易感觉到一个在许多方面都在变化城市的有趣性。 今天,不仅是在台湾,「街道」这个存在对人帶来了什么样的举措,让我感觉到以作为一个集体智慧来分析「都市学」的可能性。 非常感谢。
PROFILE
青井 哲人
AOI AKIHITO
明治大学
理工学部 教授
1970年生
京都大学大学院工学研究科建筑学专攻博士课程中途退学。
历经神户艺术工科大学、人间环境大学后而任现职。博士(工学)。
以建筑史、建筑论分野为轴心,开展广阔研究。
著作:《殖民地神社与帝国日本》(吉川弘文馆,2005年)、《彰化一九〇六》(acetate,2007年)
共同著作:《明治神宮以前・以后》(鹿岛出版会,2015年)、《福岛图集》(福岛住居・ 造街网络,2017-2020年)、都市史学会编《日本都市史・建筑史事典》(丸善,2018年)、《海啸之间存活下来的村子》(鹿岛出版会,2019年)、《世界建筑史15讲》(彰国社,2019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