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夏天,在三菱地所設計創立130週年之際,敝所策劃了一系列以「指標性主要街道」為主題的講座。由5位學者專家講述5座不同城市的指標性主要街道。
建構城市的是什麼樣的建築?當然,也可說是城市造就了建築。總之,如果必須把兩者視為相互缺一不可的,但只是模糊地把城市當成是預期單一建築物所能造成的效果範圍來思考的話,實在太過廣泛了。在此,採用比「左鄰右舍對面三家」略寬的概念,大約是「主要街道」所涵蓋的範圍,來具體地敘述城市與建築兩者的關係。而通常具有長久歷史的指標性主要街道,也會是現代社會的中心。藉著同時轉動著城市與建築,歷史與現在的兩個巨輪來展望未來。
企劃:伏見 唯/建築史學家・編輯者
翻譯/青井亭菲
近畿大學
工學院建築學系講師
樋渡 彩
HIWATASHI AYA
[主持人]
伏見 唯 建築史家・編輯者
[策劃執行]
大島 隼 三菱地所設計 關西分公司
伏見:今天我們邀請了對威尼斯瞭若指掌的樋渡老師,來談談大運河(Canal Grande)。 至於運河是否也可以算是一條「指標性主要街道」這個問題,城市規劃師亞蘭・傑克布斯(Allan B・Jacobs)在他的著作《偉大的街道》(原書名:Great Streets;1993年,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中介紹了大運河,所以我認為大運河足夠將其定位為世界上堂堂的指標性主要街道之一。樋渡老師曾待過以研究義大利等世界各國「水都 」而聞名的法政大學陣內秀信教授研究室。不把都市當成只是單一個體,而是包括支撐都市的周邊地區「領域(territorio)」這樣的觀點,以仔細的田野調査為主要的手法,是陣內研究室做研究的特徵。 第1次系列講座主題的香榭麗舍大道,是以「歷史縱軸」為切入點,而這次關於威尼斯的講座則將以「觀光客和當地居民」作為切入點。那麼,就麻煩樋渡老師了。
(攝影:樋渡彩)
由於新冠肺炎疫情而不能自由出國旅行的日子裡,希望今天介紹的許多威尼斯的照片,能稍微紓解大家鬱悶的心情。
被譽為「水都」的世界遺產威尼斯,是一座由亞得里亞海潟湖中的許多密集分布的島群所組成的海上都市。潟湖是由義大利半島上多條河川所帶來泥沙經過長年累月的堆積,再受到亞得里亞海的波浪侵蝕而成,最初只是一些點點浮出海面的小島嶼群。 人工的填海造地始於中世紀初期,在12世紀,當威尼斯共和國(697-1797年)以其強大的艦隊和商船開始繁榮茁壯時,威尼斯本島和其中央以倒S型彎曲貫穿的大運河也開始出現了。
大運河的夜景
(攝影:樋渡彩)
中央的大島是威尼斯。可看到倒S型的大運河流穿其中。
(Google Earth)
大運河與威尼斯的街廓組成
(Google Earth)
15世紀左右,當今我們所知的威尼斯的城市空間規模幾乎已經成形了,一半是自然的,一半是人造的。
由Google Earth等航照圖可以看到島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運河和蜿蜒曲折的街道,還有連結它們的許多小橋樑。 這種水路和陸路的雙重結構,使得該島看起來像是一座迷宮。很顯然的,陸路並非計劃性的開發,甚至有狹窄到僅容一個人通過的巷道,以及看來就是後來為了應付道路和運河銜接才再建造的斜向橋梁,相當有趣。
彎曲的運河
(攝影:樋渡彩)
街道
(攝影:樋渡彩)
威尼斯是一個仰賴與東方貿易而發展的城市。 其核心是大運河和聖馬可的水域。往昔的聖馬可廣場(Piazza San Marco)是來自亞得里亞海的人員和貨物抵達的「玄關口」,也是該市的政治中樞。即便到了今天,也仍然是威尼斯的代表性門面。港灣的機能雖然分布在整座城市和所有潟湖,但在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的當今,特別受到矚目的是中世紀威尼斯的傳染病檢疫隔離中心(Lazzaretto Vecchio),它是在15世紀黑死病肆虐時所創建的。 在15世紀的黑死病大流行期間,是世界上第一個將來自威尼斯以外的貨物和乘客隔離在潟湖的一個島上長達40天,直到確認不再具備傳染力時才允許登陸的措施。英文的「檢疫(quarantine)」一詞即源自於義大利方言的「quarantena giorni」,意思就是「40天」。
另一個重要區域是里阿爾托市場(il Mercato di Rialto)周邊的區域。 它也是一個象徵性的場所,是商業和經濟的中心。此外,還有阿爾塞納雷國營造船廠(Arsenale di Venezia),現在,該廠仍有一部分作為軍事設施使用。
因貿易而發展的都市(18世紀) 在水畔營造象徵性的門面
(圖片出處:Giovanni Antonio Canal, Vue du Palazzo ducale vers la Riva degli Schiavoni, 1740.)
Google Earth
Google Earth
大運河
(攝影:樋渡彩)
(攝影:樋渡彩)
「水都的象徵性軸線」:可看出面向水岸貴族宅邸林立。面向大運河的里阿爾托市場,具備了水都的國際性、節慶特質。
(製圖:樋渡彩)
接下來要談談大運河。今日我們雖然可以在大運河上看到許多水上巴士、水上計程車來來往往,觀光遊覽的貢多拉船(gondola)擺盪其間,儼是威尼斯觀光的代表景緻,但其實中世紀時期的縱向移動幾乎都是物流的動線,當時的市民只能利用唯一的橋樑ー里阿爾托橋和為數眾多的擺渡船(traghetto)來做橫向移動,橫渡大運河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到了12世紀左右,開始出現了一樓作為倉庫或辦公室,二樓是住家的商館建築。這些建築的特點是開放的空間架構有利於直接從運河裝卸貨物,外觀則來自於有貿易往來的拜占庭與伊斯蘭建築樣式。潟湖的水深並不一致,有些地方很淺,假使有不清楚航路的外來船隻進入,就會導致擱淺。 換句話說,威尼斯是位在一個敵人難以進攻,受到海岸守護的安全地帶所發展出來的商業空間。
13世紀初,威尼斯商人主導了始於1202年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並征服了君士坦丁堡(現在的伊斯坦堡)。這一役使得威尼斯共和國不僅控制了亞得里亞海,還掌握了地中海的霸權。 到了14、15世紀,經濟、軍事、文化和藝術各方面都到了鼎盛期,這一點可以從15和16世紀興起的貴族宅邸(palazzo)看出,運河邊已逐漸被改造成為社交和款待賓客的空間。
大運河儼然成了身分地位的象徵,一座又一座的哥德樣式、文藝復興樣式的建築物被築起,直到今日仍可看到許多當時留下來的建築物。
照片中可看到,象徵著貴族身分地位,古典主義樣式且宏偉的宅邸(palazzo),有一個像是凱旋門的入口玄關。
16世紀末,即1591年,原為木造開合橋的里阿爾托橋被改建為石橋,這意味著,那時已經不再有高度超過橋拱的大型船隻通過了。換句話說,大運河的意義已經從一個貨物運輸的基礎設施空間,轉變成一個象徵水都,彷彿是舞台裝置那樣文化空間了。之後漸漸地,威尼斯共和國在軍事上走向衰落之途,國際貿易也開始縮小,終於在18世紀末瓦解了。
接下來,威尼斯在法國、奧地利的統治之下,都市基礎建設的重心由水路朝向陸地轉換,開始進行運河的暗渠化及架橋等建設。19世紀中葉,1835年,米蘭ー威尼斯區間的鐵路計畫啓動,開始在潟湖內興建鐵橋。1846年連接威尼斯和義大利半島的鐵路終於建成。鐵路的完成使這座城市的玄關口由東轉向西邊,也是城市表裏翻轉的開始。 在大運河上,開始有了連接威尼斯西側和東邊聖馬可廣場的水上巴士(omnibus),也有沿著運河縱向移動的路線,接下來在火車站建成後,火車站和聖馬可廣場之間的船隻往來交通也更為繁盛了。
(12-13世紀)開放的商館建築:可以直接從運河裝卸貨物,因爲東方貿易而繁榮:拜占庭、伊斯蘭樣式,上心圓拱(stilted arch)。
(攝影:樋渡彩)
(15世紀)哥德樣式建築 華麗的水畔城市空間 最華麗的宅邸 面向水畔開放 罕見於其他城市
(攝影:樋渡彩)
(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 強化了作為指標性主要街道的特性
隨著社會、經濟的變化而改變的貴族宅邸
對東方貿易的商館⇒是社交、款待、代表身分地位以及具備劇場性質、節慶祭典性質的場所
貴族身分地位的表徵。古典主義風格的豪華宅邸。
古典主義樣式,像是凱旋門的玄關。
(攝影:樋渡彩)
(16世紀)里阿爾托橋 開合橋 木造⇒石造(1591)
滿載了東方貨物的平底貨船穿梭往來的幹線水路⇒水都的象徵性舞台裝置般的城市空間性格被強化了
1500年 威尼斯的鳥瞰圖(雅各布-德巴爾巴里 Jacopo de' Barbari 繪製)
(攝影:樋渡彩)
(19世紀)鐵橋的建設 連結了倫巴第-威尼托王國(Regno Lombardo-Veneto)的2個首都
1846年 橫越潟湖的鐵橋
Francesco Ogliari, A. Rastelli,NAVI IN CITTÀ–Storia del trasporto urbano nella Laguna Veneta e nel circostante territorio, Milano 1988.
(19世紀)鐵橋的建設影響了橫渡運河的軸線(擺渡船/traghetto)+沿著運河的軸線(水上巴士/omnibus)
產生了將大運河縱向銜接的城市內交通。
(作圖:樋渡彩)
1861年,義大利王國成立,1866年,威尼斯所在的威尼托地區也被合併。1869年,在火車站所在地的西側建立了一處新港口,並將往昔分散幾處的港口功能集中於此。聖馬可水域的港灣機能雖然日益減少,但受到壯遊(Grand Tour)風氣的影響,威尼斯成了國內外的貴族及上流階層的熱門旅遊地。威尼斯共和國垮台後,大運河沿岸的閒置貴族宅邸被翻修並改造成大飯店。18世紀中期還出現了像是浮在潟湖上如泳池般的水浴設施。有些小型船隻和貢多拉船也被改裝成往來於運河上的水上浴場,據說,還有可以不必在意男性眼光的女性專用水上浴船呢。
隨著海水浴的流行,麗都島(Lido)也設置了海水浴場。19世紀末,甚至還有大型觀光船入港,近代形式的觀光產業開始在該地蓬勃發展。此外,具有百年以上歷史的國際藝術盛會ー威尼斯雙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的首次舉辦也是在19世紀的1895年。
從義大利半島搭乘火車過來的旅客要前往東邊的賈爾迪尼(Giardine)威尼斯雙年展會場時,1881年開航的蒸汽船,名為Vaporetto的水上巴士的輸運發揮了很大的功能,即使到了今日,它仍然是觀光客的主要交通工具。因爲航行速度受到限制,且在蜿蜒的倒S型運河上每處觀光景點都得停靠的相當費時,看要去的地方而定,有時反而走路還比較快到達。進入20世紀後,大運河沿岸的建築開始發生變化。許多旅館和餐館增設了可以讓客人享受水岸美景的露台空間。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等活動的舉辦,讓這座城市更是強化了國際文化的特質,讓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拍下了許多在水邊咖啡館等休閒放鬆的照片。像這樣,象徵「水都」空間的大運河,以及矗立在岸邊的建築物,看來似乎是保有著中世時期的原貌,但其實它們是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改變的。關於大運河空間演變的簡短談話在這裡結束。 謝謝大家。
(19世紀)新港灣的建設,造成了城市的表裡翻轉。聖馬可周邊的港灣機能也因此而縮小。
(Nuova pianta di Venezia , 於1887年補充)
(19世紀)浮在水面上的水浴設施 stabilimento dei bagni galleggianti
1893年 浮在聖馬可水域的水浴設施
Alberto Cosulich, Viaggi e turismo a Venezia dal 1500 al 1900, I sette, Venezia 1990.
(19世紀)水上巴士的出現
(19世紀末)大運河上的早期蒸汽船
Alberto Cosulich, Venezia nell’800 : vita, economia, costume dalla caduta della Repubblica di Venezia all'inizio del '900, Dolomiti 1988.
(1881年)貢多拉船伕的罷工
F. Ogliari, A. Rastelli, Navi in città, Milano 1988.
(1930年代)水岸空間的變化。水上露台是休閒空間,因爲國際電影節等的活動舉辦,提升了威尼斯作為一個國際文化城市的特質。
(1930年代後期)摩納哥大飯店(HOTEL MONACO)
(1937年)GRAND HOTEL
上列二張圖片出處:A.S.C.V., Fondo Giacomelli,
禁止轉載(Reproduction is prohibited.)
大運河沿岸的水岸露臺
(製圖:樋渡彩)
伏見:非常感謝您的演講。 大運河曾經是一個物流空間,但由於在近代轉變為旅遊空間的結果,當地人已經不怎麽再去使用它了,反而主要是靠步行這點也非常有趣,不知道現在的居民們是如何看待運河的呢?
樋渡:當地人經常使用渡輪,也仍然有很多人在運河上從事物流和旅遊工作。 此外,許多行政設施和大學等等,都是利用往昔的貴族宅邸翻修而成,因爲沿著運河而建,所以今日它也仍然是一個日常生活空間。 最重要的是,也是人們心靈寄託的場所。此外,運河上也會舉辦叫做「雷軋搭」(regatta)的傳統手划艇熱門競賽等等,不論往昔或今日,它都是一個聚集了許多人潮的節慶空間。 只不過遊客和當地居民的觀點可能略有不同。 我覺得很多遊客一提到大運河,想到的是從運河的河中,橋梁或船隻上所看到的風景,而大部分的當地居民或許會從運河沿岸建築物的窗戶看到的風景去想像大運河吧。
提問人:與道路不同,運河不能自由的穿越,這不會很不方便嗎?
樋渡:我曾經住過那裡,會習慣的。 例如,如果想從聖馬可廣場去火車站,我們可以走里阿爾托橋(Ponte di Rialto)或學院橋(Ponte dell'Accademia),或者其他場所也有渡輪或水上巴士可以過河到對岸,從來沒有感到不方便過。 當然,船也不是萬能的,在滿潮、大雨等情況下的淹水或是異常潮位(Acuqa alta)、發生濃霧時等,船隻也是會停駛的,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選擇過橋。順便一提,在威尼斯,救護、消防和警察等使用的交通工具全部都是船。在緊急情況下,它們都可以在運河中高速行駛,但通常它們都不是隨傳隨到的(笑)。
提問人:對於異常潮位的對策或爲了景觀保護的規定等,近來對於運河空間是否有造成任何變化?
樋渡:威尼斯的基本政策是不改變景觀。 只有在異常潮位(Aqua alta)期間,街道上才會架上叫做「Passerelle」的棧板橋供人行走。甚至有建築物原狀不動,只提高人行道的大規模的公共工程。因此住宅玄關的位置比街道還低情況也很常見。 另外,還有一個在漲潮時能直接阻絕海水流入潟湖的巨大水閘門建設工程ー稱為「摩西計劃」(MOSE project;“MOSE”是義大利語名稱「Modulo Sperimentale 'E'lettromeccanico」的縮寫)的大案子也正在進行,聽說在過不久就會啟用了。(已於2020年10月3日首次啟用運轉。)
提問人:運河的左岸和右岸是否有性質上的差異?
樋渡:與其說是單純的左岸右岸的差異,而是說根據位置,顯現的個性稍微不同應該更為恰當。 比如說,聖馬可和里阿爾托周邊就非常不同。我們從中世時期建造的教堂可看到,主要出入口是如何從島的內陸側改到大運河那一頭的。還有,除了大運河以外,回溯原本正面面對小運河的教會,後來被改成面對廣場的變遷也很有趣。
大島:對於日本的都市空間和指標性主要街道有什麽看法?
樋渡:在威尼斯,不要說汽車、連摩托車和自行車都是禁止進入的,因爲街道是以人為本,所以走起來會很愉快。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我覺得沿著街道的建築物,尤其是地面層的規劃方式更是關鍵。不單只是有咖啡館和商店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連續性,也需要有變化。我認為這都是為了讓人們在徒步的過程中獲得樂趣。
伏見:思考「指標性主要街道」也意味著思考如何創造一個適合行走的城市,這也可說是本系列講座的背後蘊含的主題。在今天的演講中,您談到了穿越運河的橫向移動和沿著運河的縱向移動,我認為這是往後在考慮「指標性主要街道」時的一個重要觀點。 一邊走路一邊想著今天要走哪條街,要在哪裡搭渡輪,將會很有趣。 就威尼斯而言,因為是運河,所以這一點特別明顯,如何設計短邊方向的移動,以及如何與長邊方向交叉等,讓我也想要以其他都市來思考看看呢。非常感謝您今天的演講。
PROFILE
樋渡 彩
(HIWATASHI AYA)
近畿大學工學院
建築學系講師
出生於1982年
法政大學工學研究所建設工學碩士。
法政大學在學期間曾留學威尼斯建築大學(義大利政府公費獎學金留學生)。
同大學設計工學研究所建築學博士。
歷經日本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東京藝術大學教育研究助教後,出任現職。
以田野調査為中心,深耕建築和都市的研究。
主要研究領域是義大利和瀨戶內。
主要著作包括
《威尼斯的領域:支撐水都流域的文化》(樋渡彩、法政大學陣內秀信研究室編,鹿島出版社,2016)、
《威尼斯與潟湖:水都與領域的近代化》(鹿島出版社,2017)。